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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周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:无奈、惋惜,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。“阿林啊……” 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分数……已经这样了。我知道你难受。但路还长,一次考试不代表一切。关键是……接下来怎么打算?”
怎么打算?阿林的脑子一片空白。复读?且不说继父会不会同意再浪费一年钱,他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次走进那个炼狱般的教室?出去打工?他能做什么?像母亲一样,进工厂,每天重复十几个小时的机械劳动,换取微薄的薪水,然后重复父辈的老路?
收废品老头的吆喝声又隐隐传来:“……高考复习资料……旧课本……” 那声音仿佛在替他回答:你的打算,就是把这些变成废纸,换几个零钱。
阿林的视线再次模糊了。他看着墙上那片蓝黑色的水渍,觉得它越来越像一张咧开的、嘲讽的嘴。他的人生,仿佛从打翻墨水的那一天起,就走上了一条不断下滑的轨道,而高考失利,不过是这条轨道上一个必然的、坠落的终点。
“老师……我……” 他哽咽着,说不出完整的话。电话亭的有机玻璃外,世界依然在运转,行人、车辆、噪音、阳光,一切都那么真实,又那么遥远。而他,被孤零零地封存在这个黄色的、充满失败和耻辱气息的琥珀里,无处可逃。
老周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,大概是“别想不开”、“先回家”、“有事给我打电话”之类的安慰话。但阿林已经听不真切了。那些话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,模糊而失真。
他只知道,分数查完了,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也破灭了。而电话亭外,那个由继父的皮带、母亲的叹息、废品收购站的吆喝以及墙上那片如墨渍般的水渍所构成的、冰冷而坚硬的现实,正张开双臂,等待着他。他挂掉电话的最后动作,机械而无力,像是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。听筒落回话机,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清脆而决绝,如同为他某个阶段的人生,画上了一个休止符。
还没。阿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话亭玻璃上的一道裂缝。那道裂缝呈放射状,中心有一个模糊的鞋印痕迹,据说是某个暴雨夜被一个失恋的醉汉狠狠踹裂的。此刻,远处工地打桩机沉闷的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传来,富有节奏的震动通过地面传导至电话亭的金属框架,再传递到这块有机玻璃上。阿林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裂缝边缘随着打桩机的每一次撞击,在极其轻微地、高频地震颤着,像一条濒死的神经末梢还在徒劳地跳动。这种细微的震动,和他内心的震荡奇异地同频了。
周老师……那个复读班…… 他几乎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,才把这句话问出了口。声音干涩,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乞求意味。问出这句话,就像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摊开在了阳光下,任人评判。他多么希望老周能给他一个肯定的、带着希望的答案,哪怕只是一个渺茫的可能。
老周长叹一口气,这声叹息沉重得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,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。电话里随即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,阿林能想象出老周在他那间堆满杂物、烟味缭绕的办公室里,正翻找着那份他再熟悉不过的复读班招生章程和减免标准文件。我跟校长争取过了,嘴皮子都快磨破了…… 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努力过后的沙哑,但你的分数……离我们学校设定的减免线,还差整整四十分。政策摆在那里,校长也……很难办。
老周的话像一把钝刀,慢慢地割开了阿林最后的幻想。不够标准。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心脏。他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,希望老周作为班主任,能凭借他的情面和威望,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特殊的机会。现在看来,是他太天真了。在冰冷的分数和硬性的规定面前,人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就在这时,一块松动的、巴掌大的石灰片,从电话亭内壁那早已剥落得不成样子的墙面上突然坠落,“啪”地一声,砸在了阿林早已开胶的球鞋裂缝处。灰尘溅起,在从玻璃裂缝透进来的那束狭窄阳光里飞舞。阿林没有动,只是目光下移,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。那双廉价的、洗得发白的球鞋,右脚前端已经咧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,像一张嘲笑的嘴。透过这个豁口,可以看到里面灰色的袜子——更准确地说,是看到了袜子上大脚趾部位的补丁。
那块补丁针脚异常工整、细密,用的是和袜子本身颜色相近但略深一点的灰线。阿林认得那种针脚,那是母亲特有的。母亲在南方那个嘈杂的纺织厂里,做了十几年的缝纫工,她的手指早已被机器磨出了厚茧,但也练就了一手又快又好的缝补功夫。这块补丁,一定是母亲在某个午休间隙,就着车间里昏暗的灯光,一脚一脚踩着那台老式缝纫机,小心翼翼地给他车出来的。他几乎能想象出母亲当时的样子:弯着腰,眯着眼,额角可能还带着劳作后的细汗,生怕把线走歪了,或者把补丁缝得太厚硌着他的脚。这块补丁,此刻仿佛带着母亲手上的温度,和那份沉甸甸的、无声的爱,烫得他脚趾发疼,也烫得他眼眶发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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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多少钱? 阿林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,几乎被电话亭外的车流声和打桩机的声音淹没。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。他知道答案一定会是个天文数字,但他还是需要亲耳听到,需要让这个数字像锤子一样砸下来,把他彻底砸醒。
一万二。 老周报出了这个数字,没有多余的修饰,干脆得有些残忍。他顿了顿,似乎想给阿林一点消化这个数字的时间,然后又补充了三个字:包住宿。 这“包住宿”三个字,与其说是一种优惠,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提醒:这笔钱,是你逃离那个家、获得一年相对安静学习环境的全部代价。
一万二。阿林的脑子里嗡嗡作响。这个数字像一座山,瞬间压垮了他。他家里是什么情况,老周可能知道个大概,但未必清楚全部。父亲(继父)老马在工地打零工,收入极不稳定,而且嗜酒如命,挣来的钱大半都喂了酒瓶和牌桌。母亲在纺织厂,一个月拼死拼活,扣除吃住,能寄回家两三千块已经是谢天谢地。这一万二,对于他的家庭来说,简直是一个不敢想象的巨款。他几乎可以肯定,只要他敢开口向老马要这笔钱,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钞票,而只会是更猛烈的拳脚和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。他甚至能想到老马会怎么说:“复读?就你这猪脑子,再读十年也是浪费老子的钱!趁早给老子滚去打工!”
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,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电话亭角落。一只灰黑色的蜘蛛,正不知疲倦地忙碌着。它刚刚捕获了一只莽撞撞进网里的果蝇,此刻正用灵巧的八条腿,交替着吐出银灰色的丝线,将那只还在微弱挣扎的果蝇一层一层地裹缠起来,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、灰白色的茧。蜘蛛那八条腿交替工作的样子,熟练、冷静、带着一种自然界固有的残酷效率。这个画面,猛地触动了阿林记忆深处一个更加不堪的画面。
他想起了父亲——那个生父,在他更小的时候,每次喝完酒要打他之前,总会先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的皮带。那是一条用了很多年的旧皮带,牛皮表面已经磨损得泛白,金属扣也失去了光泽。父亲的手,因为常年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泥,指关节粗大,布满老茧和裂纹,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深褐色。他总是一边用阴沉的目光盯着瑟瑟发抖的阿林,一边用那泛白、粗大的指节,一圈、一圈,缓慢而有力地将皮带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,仿佛那不是皮带,而是一件即将行刑的利器。蜘蛛缠绕果蝇的腿,和父亲缠绕皮带的指节,在阿林此刻混乱的脑海中,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。一种冰冷的、被束缚、被吞噬的恐惧感,瞬间攫住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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