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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建国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,烟灰簌簌落下。他猛地转过头,望向窗外,但视线似乎并没有焦点。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,再转回头时,眼神里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,愤怒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。
“听见了吗?”他指着窗外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收废品的!你听听!你要是再这么混日子,不好好读书,将来能干什么?啊?你就只能跟着他去收破烂!或者像我一样,天天吃灰喷漆,卖力气!你以为这日子好过吗?”
他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向林小满。少年紧紧抿着嘴唇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头顶。他想大声反驳,想说他不是混日子,他摆弄机器人不是在玩,那里面也有物理,有数学,有他真正热爱和投入的东西,那甚至可能是一条通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。可是,那个“47分”像一道巨大的铁栅栏,把他所有的理由都死死地关在了里面,无法释放。职高……收破烂……像父亲一样……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碰撞,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。窗外的吆喝声渐渐远去,但那声音的余韵,却像幽灵一样,盘旋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,久久不散。
林小满的视线,像一只受惊后急于寻找藏身之处的小兽,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张铁架床的底部。昏暗的光线下,床底与廉价地毯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,仿佛是一个通往秘密世界的入口。那里,藏着他的“宝贝”——一个用废弃的金属饼干盒改造的生锈工具箱。盒子表面,穿着泳装的女明星笑容早已被斑驳的锈迹和几道深刻的划痕破坏,但盒子的分量却沉甸甸的,里面装着他从旧货市场、电子垃圾回收点,甚至学校物理实验室丢弃的废料堆里,一点点淘换、积攒起来的“财富”:几个型号不一、有些连铭牌都模糊了的微型直流马达,一堆黄铜和钢材质的、齿牙参差的齿轮,几块烧毁过又被他小心修复、焊点像丑陋疤痕般的电路板,还有五颜六色的电线、各种规格的电阻电容、一个卸自报废手机的红外传感器……这些在父亲李建国眼中与收废品三轮车上货物无异的“破烂”,却是林小满构建梦想的基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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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思绪,不受控制地飞回了上周六,那个阳光明媚却与他内心失落形成鲜明对比的下午。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宽敞明亮的比赛场地里,他的“探索者一号”虽然最终因机械故障折戟沉沙,但在之前的编程展示和创意答辩环节,却赢得了评委们赞许的目光。尤其是那位头发花白、戴着厚厚眼镜的老教授,省理工大学退休的 robotics 专家,在比赛结束后,特意走到垂头丧气的林小满身边,温暖厚重的手掌用力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:
“孩子,别灰心。机械故障是常有的事,重要的是创意和实现创意的思路。你的传感器数据融合算法很有想法,对机械结构的理解也超出了同龄人很多。”老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,“你很有天赋,真的。不应该只停留在这种简单的比赛层面。回去好好总结,把机器人改进一下,我建议你去报名参加下个月的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,那里才是你这种想法应该去的舞台……”
“天赋”、“省创新大赛”……这些词汇像一颗颗火种,在那个下午点燃了林小满心中几乎被失败浇灭的火苗。他怀揣着这份隐秘的激动和重新燃起的希望回到家,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改进“探索者一号”的图纸。然而,现实如同一桶冰水,先是月考那惨不忍睹的“47分”,接着便是此刻父亲雷霆万钧的怒火。那份来自权威的认可,与眼前试卷上猩红的数字、父亲暴怒的面孔,形成了无比尖锐、近乎荒诞的对比,让他胸口堵得发慌,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听见没有?!”李建国的怒吼如同炸雷,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狠狠拽回这令人窒息的现实。父亲的手指因为用力捏着烟卷而指节发白,烟灰簌簌地掉落在刚刚溅了油渍的试卷上,与红墨水、油污混在一起,一片狼藉。“从今天开始!放学就给老子直接回家!那些破烂玩意儿——”他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床底,仿佛能穿透黑暗,看到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铁盒子,“——统统给我扔了!一件都不准留!”
“那不是破烂!”
林小满猛地抬起头,几乎是脱口而出。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和颤抖,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终于断裂的琴弦。长期压抑的委屈、不被理解的痛苦、对梦想的扞卫,在这一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。他双眼通红,死死地盯着父亲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
这突如其来的反抗,像一记无形的耳光,让李建国愣住了。他显然没料到一向沉默顺从的儿子会如此激烈地顶撞自己。短暂的错愕之后,是更汹涌的怒火被点燃。他“嚯”地一下站了起来,动作之大,使得他刚才坐着的那个塑料凳子向后猛地滑倒,在廉价地毯上划出两道难看的、带着灰尘的痕迹。
“不是破烂?!”李建国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,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嘶哑,他向前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,将林小满完全笼罩,“那你的什么?!你说!是你的前途?还是你的人生?!啊?!”
他的手臂猛地抬起,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,指向挂在床头墙壁上最显眼位置的那张奖状。奖状已经泛黄,边角卷曲,上面“红星机械厂”、“年度先进生产技术标兵”的字样和那个鲜红的印章,还依稀可辨,只是被时光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,像一件过时的出土文物。
“你看看!你看看这个家!”李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、悲愤和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,“你老子我!当年也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!车铣刨磨,哪一样不是顶呱呱?这张奖状,那是凭真本事、流血流汗换来的!可那又怎么样?!啊?!”他的声音越来越高,几乎是在咆哮,“厂子说倒就倒了!饭碗说没就没了!技术标兵?屁!现在还不是得天天陪着笑脸,给人家刷墙、补漏,闻这该死的油漆味、沥青味!你以为靠摆弄你那些小齿轮、小马达就能有出息?就能不步我的后尘?!做梦!”
激动之下,他挥舞的手臂带动了空气,桌上那盏老旧台灯昏黄的光线随之晃动。灯光照射下,空气中那些原本不易察觉的、从父亲工装和工具上抖落下来的细微油漆颗粒和灰尘,此刻清晰地显现出来,它们无序地、密集地飞舞、旋转,形成一个个细小而纷乱的金色漩涡,仿佛是这个家庭纷扰、迷茫未来的微观缩影。
林小满没有去看那张代表父亲昔日荣光却也象征现实落魄的奖状,他的目光,死死地、固执地钉在父亲挽起袖子的小臂上。那里,靠近手腕的地方,有一处明显的、新结的暗红色痂疤,边缘还带着些许红肿。那是上周,父亲在一个道路施工工地做零工,修补沥青路面时,不小心被飞溅的热沥青烫伤的。当时父亲只是随便用冷水冲了冲,连诊所都没去。此刻,那狰狞的伤疤,在灯光下异常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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