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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再次后仰,闭上眼睛。网吧的喧嚣似乎离他远去,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。他需要做出选择,但他不知道路在哪里。是继续留在这个熟悉的、令人麻木的“洞穴”里,还是鼓起勇气,走进门外那片刺眼而陌生的阳光?
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那滴琥珀色的尼古丁油滴,还在裂缝深处,缓缓积聚着重量,等待着下一次坠落。
林小满没有立刻离开网吧。他付了通宵的费用,当夜幕降临,网吧里的人换了一茬,变得更加喧嚣,也更加像他熟悉的那个世界时,他反而有了一种畸形的安全感。他重新戴上了那副带着咬痕的耳机,却没有登陆游戏,只是播放着一些节奏缓慢、无人声的电子音乐,让声音隔绝外界,也试图安抚内心翻腾的思绪。
在音乐的包裹下,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过去,飘向那条导致他今天坐在这里的、布满裂缝的路径。
父亲在他小学五年级时因车祸去世。家里的顶梁柱塌了,母亲周淑芬用赔偿金和所有积蓄,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快餐店,取名“淑芬快餐”。店面不大,主要做附近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意。从此,母亲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:家和餐馆。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备料,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打烊,收拾完往往已是深夜。林小满的童年和少年时光,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餐馆油腻的后厨和弥漫着饭菜味的前厅度过的。他趴在用来堆放食材的桌子上写作业,耳边是炒菜的轰鸣和母亲的吆喝。
母亲没什么文化,但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出路。她再苦再累,也从不让他插手店里的活儿,只要求他“好好读书”。林小满也争气,从小成绩优异,尤其是数学,几乎次次满分,成了母亲在劳累之余最大的慰藉和骄傲。奖状贴满了家里那面小小的墙壁。
然而,进入初中后,尤其是青春期,他开始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。母亲的期望是具体的、沉重的:考上最好的高中,然后是最好的大学。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:“小满,妈这辈子就这样了,全靠你了。你一定要出息,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。”他不知道自己要为谁的“瞧不起”争气,只觉得那份期望像越来越紧的箍。
数学竞赛是他天赋的证明,也成了他压力的主要来源。他享受解开难题时的智力快感,但那需要极高的专注度和大量的时间投入。而且,竞赛圈里高手如云,一次失误就可能与奖项失之交臂。高二开学后的这次市级建模竞赛,学校对他寄予厚望,母亲更是逢人便说儿子要参加大赛了。他憋着一股劲,花了大量时间准备,压力巨大。
就是在那段最紧张的时间里,他来网吧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。起初是借口去同学家讨论问题,后来干脆说是学校竞赛集训。游戏成了他唯一的泄压阀。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,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,胜负简单直接,赢了有即时奖励,输了可以重来。他沉迷于那种掌控感和逃避现实的轻松。
他记得有一次,他因为在网吧待得太晚,回家后面对母亲的质问,第一次失控地大吼:“你知道竞赛有多难吗?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?我就不能放松一下吗?”母亲当时愣住了,看着他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伤心和不解,最后什么也没说,转身回了厨房。那晚,他听到母亲在房间里压抑的哭声。他后悔了,但第二天,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“极速”网吧。17号机位成了他的避风港,也是他堕落的泥潭。
这次数学建模竞赛,他其实准备得很充分。比赛那天,他超常发挥,提交的论文连指导老师都称赞有创意。获奖是意料之中,甚至一等奖也在期待之内。但就在颁奖典礼当天早上,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抗拒感攫住了他。他害怕站在台上,面对闪光灯和众人的目光,害怕那一刻被定格为“成功”,然后背负上更沉重的期望。他害怕那种被设定好的、一眼能看到头的“美好未来”。他更害怕,万一以后做不到呢?万一让母亲失望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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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他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——逃避。他像往常一样出门,却拐进了与学校礼堂相反的方向,走进了“极速”网吧,坐在了17号机位前。用一场虚拟世界的激战,来麻醉自己对现实的恐惧。
直到母亲的出现,像一把锋利的锥子,刺破了他用谎言和逃避编织的泡沫。
音乐还在耳边回响,但林小满已经听不进去了。他睁开眼睛,看着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扭曲的脸。他想起母亲放在桌上的那个旧饭盒。即使是在盛怒之下,即使是在餐馆最忙的中午,母亲还是抽空给他送了饭。那饭盒里装着的,不仅仅是饭菜,是母亲日复一日的辛劳,是无声的爱,也是他无法挣脱的羁绊。
他拿起那个饭盒,塑料盖子上的胶带因为反复使用已经失去了粘性。他打开它,里面是还带着余温的番茄炒蛋和红烧排骨,是他最爱吃的菜。饭菜的香味,与网吧里污浊的空气格格不入,却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,无数个深夜,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,却还是先问他“吃饭了没”的场景纷至沓来。
他突然意识到,那条横亘在桌面上的裂缝,又何尝不是横亘在他和母亲之间、横亘在他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道深渊?而他自己,正站在裂缝的边缘,摇摇欲坠。
凌晨时分,林小满终于站起身,离开了17号机位。他没有带走那个饭盒,也没有立刻拿起那本证书。他只是把它们留在了桌上,像留下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。
推开网吧的玻璃门,清晨冷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,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同时也感到一阵眩晕。外面的世界过于明亮,街道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人影,洒水车播放着单调的音乐驶过,一切都井然有序,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昏暗、混乱、时间感错乱的世界截然不同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双手插在兜里,那个硬茧摩擦着粗糙的布料。他不知道该去哪里,家?学校?他都不想面对。他走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,在一条冰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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